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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眼前的鹿野苑，想著緬甸和尚的話，感到無言的悲傷，好像我一路來到這里，只為了目睹眼前的斷壁殘垣和那些掙扎在饑餓線上的人們。那些已經(jīng)毀壞的、已經(jīng)腐爛的、已經(jīng)衰敗的，顯現(xiàn)的不是文化的缺失和挫敗，就是征服者的暴虐和貪婪。我想到佛陀的教誨：“一切建造必會崩塌；我們生命中聚合的人或物，終將離散；我們所見的世界，是自己感知的結(jié)果，它并不真實存在�！�

來自于印度人近乎本能的生命延續(xù)感

　　這時，一個人朝我走了過來。仿佛為了表明他的真實不虛，他一到我面前就開口說話了：“你是哪里人？”后來，我得知這位拉亞帕拉先生是孟加拉人，定居倫敦。他正帶著太太和兒子在印度旅游。拉亞帕拉先生問我，對中國人來說上帝是誰？我告訴他，在中國，有人信仰佛教，有人信仰基督，也有人信仰馬克思，但大部分人沒有信仰，也不把誰當作上帝。拉亞帕拉先生不太相信，他認為中國人一定有上帝，而且這個上帝是佛陀。我只好就此問題對他進行了解釋。

　　“佛陀并不是上帝，而是覺者�！蔽艺f，“我們每個人都有佛性，這是覺悟的基因。所以佛經(jīng)里說，我們每個人都有成佛的可能�！崩瓉喤晾�先生搖搖頭，他說：“佛陀怎么可能不是上帝？即使在印度教里，佛陀也是第9大神�！彼�的太太和兒子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好像在為這場爭論做裁判。拉亞帕拉先生站在樹蔭下，顯出一副極力要說服我的樣子，而我站在驕陽下，感到很有必要盡快結(jié)束對話。我對拉亞帕拉先生說：“佛陀是中國人的上帝，你說得沒錯。”

　　我再次回到了瓦拉納西車站。因為人太多，只買到了去格雅的站票。8104號快車是典型的平民專列。它從旁遮普的阿姆利則一路顛到恰爾肯德的塔塔那迦——塔塔鋼鐵廠所在地，需要34個小時。在我上車以前，它已經(jīng)在路上吭哧了一天一夜。它在瓦拉納西�？�15分鐘，把已經(jīng)飽和的載客能力再強行提高幾個等級。如今，我手里攥著的這張二等艙站票，已經(jīng)因為我緊張的心情而變得汗?jié)n斑斑，像一根發(fā)軟的面條。我想到甘地寫過的情景：

　　“人們像對待羊一樣地對待三等車廂乘客，他們的舒適是羊的舒適。”甘地接著質(zhì)問道，“一等車廂的票價是三等車廂的5倍，可三等車廂的乘客是否享受到了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一等車廂的舒適呢？”尼赫魯也說：“即使看別人坐三等艙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庇谑�1974年，他的女兒英迪拉·甘地把三等艙改名為二等艙，但這不過是一段偷換概念的歷史，絲毫無法平復我的心情。車廂里果然已經(jīng)人滿為患。我上下左右環(huán)視了一圈，視線所及無不坐滿了印度同胞。

　　他們大都穿著破舊的襯衫，我一進來，他們的身體和目光就圍了過來。他們從沒見過中國人，當我告訴他們我是從中國來的記者，他們把我圍得更緊了。叫賣奶茶的小販從人群中擠過去，一只老鼠趁亂爬出了窗子。一個14歲的男孩主動和我攀談起來。他說他叫阿密特，種姓是婆羅門。在印度，種姓制度已于1947年廢除，但這并不是一次簡單的精神松綁。在世俗生活層面，種姓仍然具有很強的約束力。尤其是在這趟火車穿越的北方邦和比哈爾邦，種婚禮現(xiàn)場，人們頭頂射燈，燃放煙花，將鄉(xiāng)村公路變成臨時舞場姓的割據(jù)仍十分嚴重。

　　許多人將比哈爾首府巴特那稱為“拉魯王國”的首都，實際上，就是以印度最著名的低種姓領(lǐng)導人拉魯·亞達夫的名字命名的。1990年以來，亞達夫通過亞達夫種姓與穆斯林的強強聯(lián)合(MY聯(lián)盟)上臺統(tǒng)治比哈爾。亞達夫是印度最大的“其他落后階層”之一，他們屬于北印度傳統(tǒng)的牧牛者種姓，在種姓等級中地位相對低下。然而在種姓分離嚴重的比哈爾，MY聯(lián)盟為亞達夫連續(xù)4屆連任貢獻了至關(guān)重要的選票。

　　亞達夫認為，歷史的不公和騙局否認了他們在上層階級中的正確位置，他們本該屬于上層種姓，而不是被污染的種姓。印度大多數(shù)低種姓都創(chuàng)造出了類似的令他們引以為豪的神話，即他們的高貴血脈在時間的迷霧中被詭計多端婆羅門所竊取。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證明了種姓思想的根深蒂固。因此，我能理解阿密特說到自己是婆羅門時，語氣中的一絲驕傲。他還在上中學，和大多數(shù)印度年輕人一樣，理想是做軟件工程師�？僧斘覇査麑ξ磥淼能浖�工程師來說，最重要的科目是什么，他脫口而出的答案卻是“英語”。

　　“如果懂英語，你就能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說，“而且和中國相比，印度的最大優(yōu)勢也是英語。”“如果能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問他，“你會去哪兒？”阿密特想了想，回答道：“孟買�！蔽覇柶鹚�的老家北方邦，他搖了搖頭�！斑@里窮人太多，他們拖住了社會的后腿，”阿密特說，“我父親經(jīng)常教育我，學好英語，將來去孟買工作�！边@與我在中國縣城里聽到的答案幾乎如出一轍，只需把孟買改為上�；蛘弑本�。我一時搞不明白，學英語和去孟買究竟有多大的必然聯(lián)系。但對于一個遠在印度最落后邦的年輕人，去孟買的迫切性與學好英語的重要性或許等量齊觀。

　　“你的英語已經(jīng)很好了，”我對阿密特說。雖然一個中國人對一個印度人英語的夸獎并不太具有說服力，但密特還是得意地沖坐在旁邊的父親挑了挑眉毛。阿密特的父親遞上一張名片，我也只好回贈一張。在這個熱浪襲人的艙位，擁有名片是一件罕有的事，交換名片更顯得煞有介事。因此周圍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們手頭的兩張小卡片上，仿佛它們是兩只名貴的小鳥，稍不留神就會奪窗而逃。名片上寫著，阿密特的父親是德國貝爾醫(yī)藥公司駐印度分公司的市場營銷員�！吧�意不好做，”阿密特的父親抱怨道，但他或許意識到和我說這些也于事無補，便轉(zhuǎn)變了話題，問我中國和印度哪個國家的窮人更多。

　　在印度旅行，我經(jīng)常遇到一些提問。比如，你對印度的印象如何？中國與印度哪個更好？中國與印度誰未來更有希望？一般來說，我只需大而化之地談兩句就足以應付此類交談。但這一次情況有點復雜。有整整一車廂的聽眾圍著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和阿密特的父親，阿密特又十分及時地將他父親的問題轉(zhuǎn)譯為了印地語，這讓我感到怎么回答都有些為難。最后我只好使出外交部慣用的招術(shù)：“據(jù)我了解，印度的窮人要多一些，但印度正走在高速發(fā)展的道路上，情況會越來越好�！�

　　對于我的回答，印度聽眾表示滿意，他們紛紛議論起印度和中國的前景。在一個擁擠得像罐頭一樣的二等車廂，討論國家前途是第二件相當奇特的事�！坝《扔忻裰鳎�但中國沒有�！币粋�人說�！坝《群芨瘮�，中國也一樣。”“中國為什么支持巴基斯坦？60年代，印度把中國當成兄弟，中國卻對印度發(fā)動了邊界戰(zhàn)爭。”一個自稱來自孟買的人說“現(xiàn)在印度已經(jīng)強大起來了。”這個人的話沒有引起任何質(zhì)疑，盡管周圍的人都是那么貧窮。

　　“中國也很強大了，”孟買人對我說，接著他還思冥想出一個例證，“中國玩具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整個印度市場！”透過沒有玻璃的窗欞，風吹打在我疲倦的臉上。我看著火車穿行在恒河平原：農(nóng)田、農(nóng)民、水牛、村莊不斷重復，像一幅單調(diào)的壁紙。我想到佛陀也曾走在這片土地上，而這里的景色恐怕自佛陀時代起就沒有發(fā)生過太大變化。

　　火車即將到達格雅。我想到在印度最暢銷的小說《白老虎》里，印度作家阿拉文德·阿迪加寫了一個叫巴爾拉姆的年輕人：他出生在離格雅不遠的小村莊里，作為低種姓的孩子，盡管他是班上最聰明的學生，為了生計卻不得不輟學去茶鋪打工。他一心想著離開家鄉(xiāng)，擺脫黑暗和貧窮，終于闖入了大城市新德里，成為有錢人家的司機和仆人。他看見腰纏萬貫的主人與跟他一樣身份低下的仆人在大都市里積極鉆營。在蟑螂、水牛、客服中心、妓女、三千六百萬零四個神、貧民窟和購物中心之間，巴爾拉姆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生著變化。他想做一名忠仆，但沸騰的欲望卻促使他琢磨老虎該如何掙脫牢籠。他最終殺死了他的主人，逃往IT之都班加羅爾。

　　這本書獲得了2008年的布克文學獎，或許是最能隱喻這片土地的小說。“你能不能把名片還給我？”當我終于準備下車時，阿密特湊過來訕訕地對我說，“我父親說，他只有這么一張名片�！�